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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阅读》

如果有人问我,杭外六年,最值得怀念的是什么,我会告诉他,是《阅读》。
如果有人问我,杭外六年,感触最深的是什么,我会告诉他,是《阅读》带给我的思考、震撼以及凭借着它才聚集起来的那份共同的理想与信念。

这是一次既淡薄又沉重的尝试,这是一回既艰难又茁壮的成长。这份记忆,对于所有经历过的人们——无论是创刊者、编辑者还是读者、指导者,都弥足珍贵。

一个梦游者的心灵史:读佩索阿《惶然录》

《惶然录》呈现给我们的佩索阿,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的确确的梦游者。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们睡着了,生活便是一个梦。”然而,梦游不一定代表荒谬与糊涂,或许恰恰相反,是一种清醒。当我们闭上眼,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此书是零碎的随笔。随便翻开一篇,都能读到真诚、平静、安详、通达。我们看到的,是作品背后那一个自恋的、矛盾的、普通的、坚定的、痛苦的灵魂。美丽的文字娓娓道来,叙述着一个小职员流水般默默无闻的生活以及他睿智的、琐碎的、敏感的思考。 每个人的生活都很平凡。我们总是很烦躁,总是抱怨着上天的不公,总是对眼前的现实发着牢骚。当《惶然录》辗转到达我手里的那个中午,正是我郁闷至极的时刻。感谢佩索阿,他帮我找回了平和。尽管他笔下的生活依然是“单调而必需”、“乏味雷同”、“肮脏而且平常”、“卑下”、“无聊”、“麻木不仁”、“无所作为、黯然无色、不无缺憾”、“是城市奇特地段那混乱无序的网状老街”,但是他选择了背对所有的痛苦,安静审视自己的心灵——“真正的聪明人,都能够从他自己的躺椅里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于是生活变得有些美丽:“是一场支离破碎的芭蕾舞,是一棵树上狂乱翻飞的树叶,是随着阳光变幻颜色的云彩”,于是他有了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与信心:“我要焕然一新,我要生活下去,我要向生活伸出脖子,承担轭套的巨大沉重”。 佩索阿是属于自己的。他的随笔,缓缓而不厌其烦的讲述着自己的故事,记录着自己的所思所想,每一个脚印都清晰而认真。我们看不到狂乱与烦躁不安。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安于现状的小职员,一个怀恋过去的老人,一个透视物质的观察者,一个厌恶生活却又尊重生活的作家,一个于存在中常感虚无的唯心主义者,一个醉了酒的幻想的奴隶。他承认命运,他接受现实;他多愁善感,他热爱自由;他孤独,他寂寞;他爱自己、倾听与发现自己,他鄙视一切一切的革命;他选择无所谓,他对一切淡然处之,因此显得分外高贵。 书本身是可亲的。手感很好的纸张,精致淡雅的插图,纯净优美的译笔。然而在封面上,却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韩少功”三个字清楚而明白的置在顶上,而“费尔南多·佩索阿”几个字却屈居其下,且小了许多号。我想,佩索阿即使知道了,也一定一笑罢了。因为他本身,便不在意这些。如若他追求名利,或许早几十年便已成为欧洲的知名作家。然而他终身不娶,他拒绝领奖。他嫌弃这些,他不会计较的。 我承认佩索阿的文字是好的。我也喜欢他面对自己时候的坦然。然而,我是不会愿意做那样一个徘徊于自己心中的人的。对心灵的审视自然是必要,正如我们每天的反省与忏悔,承认自己的罪。但是如若每个人都如佩索阿那样,执著于自身的心灵探寻,那么这个世界,是不是就会平静许多,是不是就会更接近我们想象当中的世外桃源呢?或许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他爱的更多是自己,而不是他人或者说这个世界。一个人人仅仅自爱的社会,怕是相当危险的。 但我们还是要感谢他。感谢他在这个诗意匮乏的年代里,给我们带来了一丝微弱而优雅的光芒。希望多年之后,当我成长,当我也如众人一样在尘世中为了生活而无奈奔波时,我依然能够冷静而微笑着面对一切,而不是惶然度过碌碌一生。

又到清明

这篇文章,写给一个我爱的人。我相信人若真有魂灵的话,她此时此刻一定就在我的小屋里,微笑着看着我。我可以安心写字了。 我知道自己手中这一看轻飘飘的笔无法穿透几十年厚重而动荡的历史去触及那个遥远的身影。然而我可以想象她扎着头绳欢呼雀跃的简单的童年,可以想象她怎样在惶惶的逃难日子里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邂逅那仪表堂堂的富家公子,可以想象她身着一袭高贵的旗袍出入各种场所时的妩媚,可以想象她与丈夫身无分文寄人篱下的凄苦,可以想象她漫漫二十余年的还债路,可以想象她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穿着凉鞋过冬时的辛酸,可以想象她最后的日子里病痛缠身的恐惧与不安……一生的多少悲欢离合,她就这样走过来了。普通人的命运在时代的漩涡里终究还是找不到方向。她的青春在幸福中度过,这或许是唯一值得欣慰的吧。 当她终于摆脱所有的债务,当她的儿女们个个长大成人,当她到底迎来了安静的日子,她的生命却已将走到尽头。坚强了一辈子的她终究敌不过病魔的手,倒在了床上。她病重的最后几个月已无力站起来了,当我们齐聚到她的老屋子吃晚饭的时候,她也只能躺在里屋,孤独的。一次妈妈剥了一碗虾肉让我端进里屋去给她,然而她却不吃,一定让我吃。她就那样微笑着看着我讲虾一只一只的咽下。她已经无力了,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疼爱她年幼的外孙女。 她的病,查出的时候,已是肺癌晚期。坚持了不久,她毕竟还是走了。许是天意,她咽气的那一刻,只我一人在她身旁。我见到她突然睁大了双眼,空洞的眼神向着天花板,双臂略略上举似在迎接什么。我好奇的抬头看,却没有发现什么。当我再次回头看她,她已闭上了眼,手已垂下。“外婆,你醒醒呀!”我唤她,她却不应。我急急拉来了妈妈,妈妈探了一下她的鼻息,便奔出门去了,留我一人在那破旧而简单的小屋里,与那个永远不会再醒来的人为伴。我以为她只是睡了,便不再吵她,一人乖乖坐在床沿,百无聊赖。 陆陆续续得有人来了,大人们开始忙碌,开始痛哭。只有我什么都不明白,迷茫的走进走出,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跑到门口问一个大人“我外婆怎么了?”她似乎在烧纸钱,头也不抬地告诉我“死了”。“什么叫做死了?”我急急追问。她望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就是再也不回来了。” 我终于感到了一丝凉意遍及我的全身。我跑到里屋,看到许多人跪在床前呼天抢地,包括两个那时候还很年轻的哥哥。而她依然那样安详地躺在那里。等大人都散了,一直呆呆站着的我才突然大哭。无法抑制的悲伤,狠狠咀嚼着幼小的我。残酷的痛,无奈而绝望。我就一直坐在床头,趴在一张小桌子上,任由泪水爬满我的脸庞。直到突然进来一个大人叫我抬头,说是要将桌子拖出去用。他们就这样残忍的撤走了一个孩子当是唯一的依靠,刹那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我的一切都离我而去了。哭。伤心。悲痛。而躺在床上的她,再也不会朝我微笑了,再也不会疼我了。 她死了,再也不回来了。 过了几天,妈妈把我接到一个陌生而冰冷的地方。那里,我又看到了她,只是这一次,是躺在一个“大盒子”里,透过上面的玻璃,我看到那熟悉的脸。一些不认识的人推着那个盒子走向一扇看上去很遥远而黑暗的门。她在往前滑行,而舅舅抱着我,他一动不动。我向前探出身体,伸出双臂,试图抱住她,可她却无法阻挡的离去了,缓慢而坚定。我再次大哭。我痛恨周围所有的人,我痛恨她就这样撇下我去了,我痛恨“死”这个字,是它让她离开了我,再也回不来了。 “生离死别”。我第一次体验到了这四个字中那生硬的痛。外婆的墓,建在山上。后来的每年清明,我们都去扫墓。然而,正如年幼的我不懂得“死”一样,我也不懂得扫墓的含义。年年的这一行动,于儿时的我来说,只是一个游玩的好机会。直至今年——今日,当我再一次站到她的墓前,我才终于虔诚的怀念。儿时的一切记忆猛然苏醒,我似乎再次坐到那床沿,再次体会那孤单的惶恐。难受得,泪如雨下。眼泪滴到落叶上,滚入土里,不知她是否尝到了那咸咸的味道。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碎碎地泻下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只愿她能读到这一篇迟到了十三年的文字。 作于二零零四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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