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

这篇文章,写给一个我爱的人。我相信人若真有魂灵的话,她此时此刻一定就在我的小屋里,微笑着看着我。我可以安心写字了。

我知道自己手中这一看轻飘飘的笔无法穿透几十年厚重而动荡的历史去触及那个遥远的身影。然而我可以想象她扎着头绳欢呼雀跃的简单的童年,可以想象她怎样在惶惶的逃难日子里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邂逅那仪表堂堂的富家公子,可以想象她身着一袭高贵的旗袍出入各种场所时的妩媚,可以想象她与丈夫身无分文寄人篱下的凄苦,可以想象她漫漫二十余年的还债路,可以想象她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穿着凉鞋过冬时的辛酸,可以想象她最后的日子里病痛缠身的恐惧与不安……一生的多少悲欢离合,她就这样走过来了。普通人的命运在时代的漩涡里终究还是找不到方向。她的青春在幸福中度过,这或许是唯一值得欣慰的吧。

当她终于摆脱所有的债务,当她的儿女们个个长大成人,当她到底迎来了安静的日子,她的生命却已将走到尽头。坚强了一辈子的她终究敌不过病魔的手,倒在了床上。她病重的最后几个月已无力站起来了,当我们齐聚到她的老屋子吃晚饭的时候,她也只能躺在里屋,孤独的。一次妈妈剥了一碗虾肉让我端进里屋去给她,然而她却不吃,一定让我吃。她就那样微笑着看着我讲虾一只一只的咽下。她已经无力了,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疼爱她年幼的外孙女。

她的病,查出的时候,已是肺癌晚期。坚持了不久,她毕竟还是走了。许是天意,她咽气的那一刻,只我一人在她身旁。我见到她突然睁大了双眼,空洞的眼神向着天花板,双臂略略上举似在迎接什么。我好奇的抬头看,却没有发现什么。当我再次回头看她,她已闭上了眼,手已垂下。“外婆,你醒醒呀!”我唤她,她却不应。我急急拉来了妈妈,妈妈探了一下她的鼻息,便奔出门去了,留我一人在那破旧而简单的小屋里,与那个永远不会再醒来的人为伴。我以为她只是睡了,便不再吵她,一人乖乖坐在床沿,百无聊赖。

陆陆续续得有人来了,大人们开始忙碌,开始痛哭。只有我什么都不明白,迷茫的走进走出,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跑到门口问一个大人“我外婆怎么了?”她似乎在烧纸钱,头也不抬地告诉我“死了”。“什么叫做死了?”我急急追问。她望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就是再也不回来了。”

我终于感到了一丝凉意遍及我的全身。我跑到里屋,看到许多人跪在床前呼天抢地,包括两个那时候还很年轻的哥哥。而她依然那样安详地躺在那里。等大人都散了,一直呆呆站着的我才突然大哭。无法抑制的悲伤,狠狠咀嚼着幼小的我。残酷的痛,无奈而绝望。我就一直坐在床头,趴在一张小桌子上,任由泪水爬满我的脸庞。直到突然进来一个大人叫我抬头,说是要将桌子拖出去用。他们就这样残忍的撤走了一个孩子当是唯一的依靠,刹那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我的一切都离我而去了。哭。伤心。悲痛。而躺在床上的她,再也不会朝我微笑了,再也不会疼我了。

她死了,再也不回来了。

过了几天,妈妈把我接到一个陌生而冰冷的地方。那里,我又看到了她,只是这一次,是躺在一个“大盒子”里,透过上面的玻璃,我看到那熟悉的脸。一些不认识的人推着那个盒子走向一扇看上去很遥远而黑暗的门。她在往前滑行,而舅舅抱着我,他一动不动。我向前探出身体,伸出双臂,试图抱住她,可她却无法阻挡的离去了,缓慢而坚定。我再次大哭。我痛恨周围所有的人,我痛恨她就这样撇下我去了,我痛恨“死”这个字,是它让她离开了我,再也回不来了。

“生离死别”。我第一次体验到了这四个字中那生硬的痛。外婆的墓,建在山上。后来的每年清明,我们都去扫墓。然而,正如年幼的我不懂得“死”一样,我也不懂得扫墓的含义。年年的这一行动,于儿时的我来说,只是一个游玩的好机会。直至今年——今日,当我再一次站到她的墓前,我才终于虔诚的怀念。儿时的一切记忆猛然苏醒,我似乎再次坐到那床沿,再次体会那孤单的惶恐。难受得,泪如雨下。眼泪滴到落叶上,滚入土里,不知她是否尝到了那咸咸的味道。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碎碎地泻下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只愿她能读到这一篇迟到了十三年的文字。

作于二零零四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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