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子弹来的更猛烈些吧——评刘瑜《送你一颗子弹》

很快翻完《送你一颗子弹》。喜欢的,是她对于学术界、英美高等教育生活的真实描述。比如,她在《飞跃流水线》里写道:

大部分美式社科学问的特点就是:精致地平庸。(相比之下,中国社科学问到目前还大部分停留在“不精致地平庸”这个水平上)。美国这个体系不太关心你是不是平庸,但是非常关心你是否精致。以前一个经济学朋友跟我说:只要我用数个复杂的模型作为论证方法,哪怕我的结论是“人渴了就想喝水”这样的废话,也会有很多杂志愿意发我的文章。

和我熟悉、一起走过大学时代的朋友有些或许还记得当年——也就是大一大二的时候,我是很有一番学术雄心的,非把博士学位拿到手不可。恰好,我专攻的领域正是政治学,和刘瑜一样。可是,去美国做了半年交换学生回来之后,我就基本打消了申博的念头。一来是看到了美国社科学术圈一些让我并不认同的风气,二来是领略了在美读书的孤独。对于后者,刘瑜那篇《一个人要象一支队伍》该是许多人都读过的了,里面描述了她正常的日常生活之后写道:

这基本是我典型的一天:一个人。书,电脑,dvd。一个人。

但是作为一个战斗力顽强的女博士,她究竟是炼成了“不气馁,有召唤,爱自由”的境界。而在此境界之外,她还是要处理很多一个人以外的繁杂事务——好像《厨房政治》里的辅导员刘瑜,或者去参加一些并不是那么带劲的social——好像《记一次邪教活动》里那个社交女刘瑜。

《厨房政治》或许是让我印象最深的一篇文章。里面有几段这样写:

一个10人的厨房,“宪政”就如此之难,一个几亿人的社会,其中再加上阶级、教育、经济、地域等等变量,能够治理好,和平、稳定、发展,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如果说两年前我是哈贝马斯“沟通理性”、“协商民主”的信徒,今天的我,由于这个厨房经历,更接近了施特劳斯式的用强力捍卫自由民主的信念。如果说两年前,我对“制度主义”有一种迷信,由于这个厨房经历,今天的我,对文化如何影响制度的实施、降低制度的成本,有了更深的认识。如果说两年前的我会随随便便轻轻松松把一个政治家说成恶棍白痴,今天的我,可能对他们抱有更多的同情和尊重。如果说两年前的我更倾向问的问题是,为什么拉美、非洲、甚至亚洲一些国家的宪政试验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今天的我,会反过来问:为什么宪政会在欧美国家成功?因为现在我更多地意识到,民主宪政的失败几乎是“必然”的,而成功才是“偶然”的。

如果我甚至无法通过理性的方式说服同宿舍的几个人做饭后打扫卫生,我怎么能去说服自己相信哈贝马斯的“沟通理性”理论呢?我怎么能相信自己最推崇的“deliberative democracy”观念呢?我怎么能够承认公共领域、公民社会在中国文化里面的可能性呢?而沟通理论、协商民主,发达的公民社会,正是我无论从学理上还是情感上最向往的东西。对理性的信念,说得严重一点,是象文字、音乐、辣酱那样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

作为一个同样学习政治、同样曾经信奉过“协商民主”、同样在简单的学生活动中遭遇过类似的滑铁卢的我,真是太深有同感了。

和我交往时间再长一些的朋友,或许还能记得我在高中阶段就萌发的对自由主义的热情、对民主制度的向往。然而在我最终选择了将政治理论作为我的专业来深入学习之后,周围人能感觉到我对政治逐渐冷淡——至少在表面上。事实是,当你发现原来“民主”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概念、容易喊的口号,而是一套深邃复杂的理论、带着很多套品种繁多的操作程序的时候,你盲目的热爱自然容易退回到一种冷静而理性的审视。而那些程序,当你操作过,才知其难行。就好象很多理论的基础是人是理性的,而又有太多的事实可以证明这理性的脆弱乃至不存在,你又怎能再相信那些理论呢。

于是一个学习政治的人,终究还是反观现实,回到起点。我选择曲线救国,做一些公民教育,做一些公众参与项目,做一些普及常识的活动。而刘瑜,最终选择了回国——当然,她对这里的情况,还是有清醒的认识的。她在《关于Me Generation一文》里这样说:

关心政治的人一般都是试图改变政治,“改造现实”,但是看看那些维权人士的下场,你能为“改造现实”做出什么贡献呢?出师未捷身先死而已。不能改造,只能谈论,在一定意义上,关心政治的唯一效果就是给自己添堵。

希望她回国之后的日子过得没那么堵。她现在的学生估计都是九零后了吧,如果她能让他们明白,关心政治就好像关心油盐酱醋、关心房价、关心情人节一样正常,那么,她也算是实现了一小部分政治理想了,我想。正如她在《超越那一天》里面描述的:

今天回头再去看五四运动,它更象是启蒙浪潮结束的开始,而不是开始的结束。爱国主义传统当然要纪念,但仅有爱国主义是不够的。90年来的历史说明,引领我们突破政治瓶颈的不是激情、集体和破坏,而是理性、个体觉醒和制度改革。现在我们纪念那一天的最好方式可能恰恰是超越那一天。穿越1919年,回到1915年,那一年,一个叫陈独秀的人创办了一本杂志叫《新青年》,一个叫胡适的人坐在哥伦比亚大学的课堂上听杜威讲课,一个叫鲁迅的教育部公务员闲来无事正研究佛经,一个叫丁玲的小女孩还在念书识字,而那个叫毛泽东的湖南青年刚刚考上师范学院。那时候他们当然不知道未来会有怎样的刀光剑影。他们读书、思考,心怀虔诚,向未来敞开。我们多么希望他们将要面对的腥风血雨可以被抹去,多么希望历史重新交给他们一张白纸,让他们从头再来。

那一天没有那么容易被超越。但是,我想——我也希望,刘瑜送出了这一颗子弹之后,还有许多颗已经上膛。让子弹来的更猛烈些吧!射往需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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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Comments.

  1. 最后不要担心。60 70后担心80后是否后继有人,不也出了一些你这样的头脑? :mrgreen: 同理~~

  2. 都很不错。公民教育,或是博士。另外,美国社科学术圈里的那些风气是指?

  3. 小圈子,定量派的话语权,等等。

  4. very g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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